其实我认识很多小姑娘。
我要比她们大七八岁。
对于年龄，我是一个驽钝的人。这个驽钝有两方面的意思，第一是我不习惯去问姑娘们的年龄；第二是我看不出姑娘们的年龄。
她们还和从前一样，于是我也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了。
有一天，我发现，那些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已经步入大学校园。我才知道，七八年过去了。
最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有些不能接受，以至于眨眼就忘，然而回首时的思绪也受到阻滞了。譬如我一想从前，总是想到和泡面五毛钱在一起的日子。至于再以前，就又掉进回忆的旋涡了。
我对泡面五毛钱记得比较深刻，可能因为他说过的一句话：总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最放荡。
我从心底否认无助，但我也深深的知道，那段时间确实是放荡得厉害。
放荡到什么程度，泡面说，大约可以用六个字来形容“向左转，向右看”。那是一个空旷的大屋子，屋子里的左后方，有一根一米见方的柱子。我坐在泡面的左边。我们都在柱子的后边。泡面说，向左看，看到我在做什么，而他就偏偏不去做什么；其实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而向右转，一起出逃，则是确有其事的。
直到身上的钱花光了，于是不出逃了，龟缩在那根很仗义的柱子后边，旁若无人的培养我们散漫又不乏激情的性格。我们有时争辩，有时沉默，其它时候写字。我们都不快乐。
泡面的不快乐缘于他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生活态度。他从来不会去想明天，甚至下一秒的事情。这一点可以从他每周逐日下降的香烟档次看得出来。还可以从另一点看得出来，譬如他写的东西，当泡面还不是泡面的时候。这个名字来自于他的一篇文字，来自他快餐面一样的爱情观。而我则恰恰相反，为此我不厌其烦的和他争辩过。我的争辩是徒劳的。他对我的评价是悲观的浪漫主义者，我欣然接受。
钱钟书先生曾在《围城》一书中，借方鸿渐之口，谈到两种人：譬如说吃葡萄吧，一种人先从好的吃起，另一种人把好的留到最后吃。那么第一种人是乐观的，而第二种人是悲观的。钱先生又说，可是第一种人只剩下回忆，而第二种人还有希望。
毫无疑问，泡面是第一种人，而我属于后者，只是我比第二种人还要悲观，以至于把葡萄含在嘴里以后总也舍不得吃，最终我吃到的都是酸的，甚至苦的。如果说第二种人还有希望，那么很多希望，被我放弃了。于是我也剩下回忆。
没有葡萄吃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各自回忆。我们的回忆在我们认识之前的某一点相交。那是我写的一篇《角落里的日子》，泡面则有一阕《剑器近》。其实我那篇东西一直没有写完，而他的那阕词现在看来也于律不合。然而由此我们分别想起的两个人，在千里之外，现在竟也相识。像我们一样或者不像我们一样。
泡面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我则欣喜若狂。我问泡面拿到她们的地址以及电话，然后写信，于是泡面也写信。泡面漫不经心的吐个烟圈，他的脸就藏在烟圈后面。我在烟圈后面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感伤。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他的话题是烟和烟灰。他按烟灰的姿势给它们分类：抛物线或者自由落体。他说那分别表示放弃或者被放弃。泡面随手将烟灰弹开，而我则多半选择放任。在我看来，无论飘飞的姿势如何，一支烟从被点燃开始，它的命运就注定了。许多年以后，再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写了一首五律：白衣冠冕黄，草莽腹中藏。缭绕三更事，氤氲一段香。已为昨日弃，何惜此身伤。望眼时明灭，无风亦断肠。泡面给我的评价我是“放而不弃”。我还是欣然接受。
我想起两个故事，说给泡面听：
陈岱孙和周培源是北大同学，他们都喜欢班上一位女同学，于是两人约定，谁先读取博士学位，谁再向那位姑娘表白。于是陈岱孙毅然去了美国。四年以后，当他满心欢喜的回来以后，心上人已经成为周培源的夫人。陈岱孙心灰意冷，投身学问，年仅27岁已当上清华的经济系主任。70年以后，他是北京大学的经济系主任。他的书房陈设简陋，一切还是按当年的摆设。病榻之侧，他自嘲的说，七十年了，我都没有什么进步，没有什么变化。
林徽因才貌双全，很多人都喜欢她，包括徐志摩的很多人都追求过她。金岳霖也是众多的爱慕者之一。可是林徽因选择嫁给了粱思成，于是那些喜欢她追求她的人，无奈之余，都放弃了。许多年以后，林徽因已经去世了。有一次，金岳霖在北京饭店请客吃饭。朋友们都莫名其妙，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金岳霖微微一笑，说：今天是徽因生日。
有时候，我会冒出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我想在刹那之间老去。那样，永远也不过是一瞬。站在永远以远，于是我可以像陈岱孙和金岳霖一样，回忆从前以前。
泡面对此不屑一顾。
大约此时，泡面便向右转了。我们各自看书，有一套金庸的《倚天屠龙记》被我们翻烂了。有时候不免谈起书中的武功，也尽是观念相左，泡面喜欢九阳神功，那几句口诀“他强随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时常挂在嘴边。而我则偏爱谢逊的七伤拳，先伤己，后伤人，我觉得情之为物，也不过如此。
有一天，泡面告诉我，她们要回来了，于是我们去火车站接她们。一切都很顺利，也很简单，我们接到她们之后，寒暄几句，就离开了。然后我们喝酒，我们开始谈论她们，谈到从前，谈到现在，还有后来。泡面意味深长的感慨：短不过一瞬，长不过永远。
我们都喝醉了。我们都没有悲伤。
泡面的不悲伤还是缘于他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生活态度。而我，则是因为看到了永远以远。自从前以前的某一点，我的每一天都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一直没有。只是，一点都不枯燥，而且，如此，我的一年都可以当一天过了。
那以后的不久，我们分道扬镳。
我们再相逢时，仍然有时沉默，有时写字。只是从前的争辩，变作了文字的酬唱作答。
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的友谊，这个词叫做“狼狈为奸”，泡面也欣然接受。
其实我们都没有改变。
我们后来再没有见过她们。我早已不写信了，泡面更是个始无终的人，料想应该也没有吧。我还保存着当时还有后来几经更迭的联系方式，却没有保持联系。
我看到，泡面的QQ签名写道：昔年同窗窈窕女，荏苒嫁作他人妇。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