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是怎么会爱上他的。我以为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像我这样无缘无故地爱上一个男子而且爱得一塌糊涂得女子。最叫我不能说服自己得竟是在那短短的一瞬。我记得自己是在雨中漫无边际地闲逛。我喜欢穿着那双黑色的缎面的防雨舞鞋在雨中的水泥路面上走，细细听着尖尖的鞋根扣击着路面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音，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他光着头在前面走，用手遮着头，回头四下张望，竟然这样没有绅士风度地钻到我的伞下来乐。他紧紧地挨着我，将伞轻轻地夺去。然后撑高。温柔的霸权主义者。他高高廋瘦的，像一根纤细的苇草。没有所谓的男性迷人的独特气息，像一团空气。我感觉自己顶多只到他的肩膀。小鸟伊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么个琼瑶化肉麻的词语，而我一向以为自己脱俗清绝得如同身上裹紧的深蓝色的长风衣，而所有的清高在一瞬被击得粉碎，才发觉自己不过一个寻常女子。

他不过一个柔弱的、略带几分感伤的男子。没有锐利的男峰，缺少男性必不可少的气魄，以致没有多少人感觉他的存在。我们寝室谈男生的时候，他总会被毫无理由地忽略。女人对男人的爱多少是带几分崇拜性的，张爱玲说，我们信。最开始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是他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打电话给对门寝室的女孩。女孩黑黑瘦瘦的，谈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都带有一种女人特有的风情万种，话里带着几分男人爱听的嗲气，大约是消女人一类。

我那时候在看陈染的《跟往事干杯》，并且疯狂地迷上黛二，有点忧郁有点疯狂甚至也有几分孤独清高的黛二似乎是我的魂魄。所以也不在乎哪个男生给女生打电话或者传纸条之类小儿女情长事。我们那时候都带有几分女大学生的通病，寝室之间似乎“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他打电话来，我们才知道对门宿舍的一个女生背上生了脓包，疼得不能上课，他打电话来问候。一时倒觉得这男孩倒是很会怜香惜玉得，温柔体贴，但不欣赏。至少我郂正常，怎么会喜欢这类男生呢，我那时候还在迷恋《窈窕淑女》里哪个真爱起来风狂得像一个毛头小伙的中年男子希金斯，那个迷人的语言学家，和老版本电影《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希望在黄昏的小道上惊跑一个黑衣男子，哪怕他又老又丑，哪怕他四肢不全，也瑶嫁给他。

而他不过一个柔弱的男子。即使笑得再妩媚也不会对女孩产生多少魅力，再图书馆四楼经常碰到他，也不过彼此一点头，笑笑。而这次要命的是，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他。大学里谈恋爱不算稀奇，我却迟迟不肯。一个我嫌矮，一个太瘦。我一直小心地守护着我的爱情之蕾，只等那春风化雨，开个万山红遍。爱情来得这样悄无声息，才明白我不过是从一场幻梦中让他从耳边将我叫醒，从此正常了起来。

如果说没有爱上的时候，我是一只深藏在深蓝色风衣下飘飞的孤独的魂魄。那时的孤独和痛苦总又几分虚幻，不过是一种生命个体的自伤，说不出理由，是一种纯粹的，透明的忧伤。是蝴蝶样少女斑斓的不为人知的心情的底色。爱上后的痛苦仿佛拧得出汁来。我常常感觉，他仿佛一枚钉在手指头的竹签，轻轻一碰，便痛彻全身。独属于我的秘密只能藏在心底。难道爱真的是一种痛吗？我渐渐看他在我面前失水。他也渐渐孤独了，一个人走得悄无声息。先前，我们还一起走过，后来碰到了，也只是彼此深深地看一眼，各走各自的路。通常是我抓起书包第一各冲出教室把任课老师远远地抛在身后，而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一个任孤独地，静静地走远。少女的矜持，使我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走得太近。我不过是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的脆弱女子。我多希望他霸气一点，再霸气一点，抓过我的手，摇着我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我，我想此时我一定会丢开所有的一切，答应陪他倒地老天荒。我渴望被他紧紧地，霸气地拥在怀里，一任泪水四流，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渴望读懂他柔弱的外表下沧桑的心跳。

他不知道，温柔有时候恰恰是一种锋利。他说，你不过是一个做梦的女孩，你把一种因为距离产生的美感当作了爱。你在人群中，不知道到底应该看谁，忽然抬头，发现有人在远方静静地伫立，没有看你，而是专注他自己的东西。你只是好奇而已，如果他在你身边，也许你永远地感觉不到存在，所以，你不走进我，也不敢，你不敢打碎自己的梦，毕竟，那很残忍。

他是一个平静的男子。平静的冷酷。我需要的是爱，你懂吗？我是个男人，男人，你知道吗？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即使爱到灵魂深处也能不起一丝波纹。这一刻，我已彻底地被他眼里的深情和平静折服。我喜欢那双深情的眼睛带给我心灵激荡的感觉。他高高瘦瘦的外表和略带几丝沧桑的嗓音，都成为一种迷恋的理由。

我渐渐有了几分怨恨。为什么那个雨天要走到我的伞下？为什么？不能自已。他无法回避。也似乎不愿回避。我喜欢一个人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圆满的样子，她尖尖的鞋底发出的声音在她不真实的世界里被幻化成一种生命的浅吟低唱，喜欢她满不在乎的深情，像个天真的孩子。很纯，很美。

该怎么办？我问。你爱我吗？不，你爱的是你梦中的哪个你自己幻化的影子，它只能活在你梦中，你不可以接受他的平凡和生活的琐碎，所以你无法走进他。我爱你吗？我爱的只是雨中哪个活得很圆满的生命，我喜欢那种自由的生命形态，因为现实让我们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让我们回到各自的相框中去，好吗？

他伸出手，我轻轻推开，自己慢慢擦去腮边早已冰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