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说，他们对我的模样嗤之以鼻。
那时候我被一辆老得掉牙的破破烂烂的客车抛弃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那时从小镇外面吹进来的一阵怪风使我那个在很多天以前就崩塌下去了的可怜的鼻子死死地塞了好几天，又红又肿了好几天，最后的那几天连续打喷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一大群臭气熏天的昆虫像扑向白炽灯泡一样扑向我的鼻子。除此之外，由于那天被司机赶下车时我下车的地点不幸在正对汽车烟囱口的位置，汽车开动时一股黑烟把我包围了大半天，从此油烟的恶臭在我的头发，身体，下肢，五脏六府等部位停留不去。时间过了这么久了也不去。因此，即使不用看仅仅闻到这样一股恶臭人们就知道是我来了或者是我将要来了。因此，在不少的情况下我只能听到人们一片怨气冲天的叫声而见不到一片怨气冲天的人们。除非是在繁华地带，他们就无处可避了，这时他们才看到我一身破衫破裤左摆右晃地走过来，他们闻到我身上那股油烟的恶臭，他们就捂住鼻子皱着眉头，他们又看到我抬头挺胸地游街过巷，他们嗤之以鼻。
那时候我在等待鼻子的康复，在一座宽敞高大的瓦房傍边的一条已经干涸多时了的臭水沟里住了十多天。那里原本奇臭无比，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我跟恶臭一样臭。它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上方有一块坚硬的钢板，可以摭住烈日和暴雨，可以让那阵对我的鼻子造成伤害的怪风大大减弱。那里是集市的一角，白天的时候人影交错，晚上的时候黑影交错。我可以亲切地感觉到那些黑影的活动，它们围绕着北面的几个水果摊子不停转动，直到天亮。像是在苦苦寻觅着什么。它们走动时产生的烦燥的声音在开始的几个夜晚让我碾转难眠。那是最糟糕的一段日子，它们让我一整个晚上无法进入睡眠状态。而到了白天动荡不安的菜市场传来的喧闹使我头昏脑胀，耷拉下去的眼皮毫无节制地继续拉长。眼前一片结实的黑暗。这时候唯一能够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我的耳朵。我听见人们谈话的声音，人们讲价的声音，人们吵架的声音，汽车路过鸣笛的声音，水果摊主为招揽顾客使劲玄喝的声音，卖鸡卖鸭的走了鸡走了鸭忙着追鸡追鸭的声音……连成一片。最后我听到的是，嗤之以鼻的声音。
那时候我饿得不行。饥饿就像一群顽强的恶虫，它们在我的肚子里痛咬我的内脏。它们在我的肚子里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见过那虫子的模样。真正的虫子一直在我的周围不知羞耻地爬来爬去。他们是臭水坑里臭水退去后的唯一遗民。它们认为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每当我疲倦不堪想躺在无时不散发着恶臭的地面上睡一觉时它们就对我发起进攻，它们爬到我的身上，进入我那已经结成一团一团同时散发出恶臭的头发中，它们对恶臭似乎很有感情。它们的行为毫无礼貌可言，因为它们在我的身体随处大小便，它们的搔扰让我的外表彻底变污，使得人们对我嗤之以鼻。这时，又多了一群虫子在我的肚子里发难，它们正在侵蚀我的内脏，我不得不把睡眠先放到一边，走出污水坑去。
过去，我像一条饥饿的流浪狗一样用鼻子寻觅食物，可现在我的鼻子已经失去了接收气味的能力。我置身于喧嚣的人群中，人们总是无可奈何地给我让出一条小道来。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担心财物被盗。他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小心警惕地看着我，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到了中午，人越来越多。我来到晚上被黑影围绕的几个水果摊附近。那些水果摊座落在一张巨大的太阳伞下，其中有红扑扑的红苹果也有绿油油的青苹果。摊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摊主劫显得很清闲。他清闲地坐在水果摊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精力都花在了在人群中搜索漂亮女人的努力上。他很虔诚地从头到脚地无微不至地欣赏着每一位漂亮女人，看到美妙之处就很自然地竖起大拇指。而当我从污水坑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有一会时不时地瞟我一眼，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那目光的威力胜似肚子中的虫咬。我赶紧提起精神用眼神还击。他只好转过头去继续关注漂亮女人，而我开始观察地上的内容。我突然发现，我所寻求的似乎都在地上，不是在这里的地上就是在世界其地方的地上，像是命该如此无法改变。我在地上看见一个被人抛弃的苹果。是绿油油的青苹果，它让一个小孩咬去一小口后被小孩的妈妈从小孩的口中抢过来扔到地上，因为她惊恐地发现苹果的内心竟然有一小黑块，她同时担心孩子的生理和心理健康。而我不必如此担心。我很快坐到地上把苹果捡起来，毫无疑问，它现在是我的早餐。我连沾在上面的泥沙都没清理一下就塞进嘴里吃了起来。路人对我的举动不感兴趣，他们继续赶路。
我的行为莫明其妙地把水果摊主激怒了。当苹果吃到一半时我的喉咙突然被卡住，他把的喉咙死死地卡住，使我无法把刚嚼碎的苹果咽下去。本来苹果已经吃到了我的嘴里，再往下咽就可以使我饥饿的肚子得到一点儿安慰，然而这时被卡住了。遇到侵犯而还击是人的天性，可我无能为力，我此时剩下的只有想象的力气了，想象只对艺术起作用，在此一无是处。他对过来围观的人解释说，他之所以打我第一是因为他看我不顺眼第二是因为我在这里妨碍他的生意已经十多天了。其实人们不需要他的解释，人们只对事件的本身感兴趣，把事情解释得过于顺理成章没有曲折离奇这样反而就大大降低了事件的观赏性。所以他说这话是在浪费表情和感情。
我想反抗可无能为力，我只好冷笑。他被我的冷笑激得恕上加恕恕发冲冠。他的愤怒与我的冷笑相比，绝对是冷笑让人无法原谅。人们觉得愤怒代表正直而冷笑代表邪恶，结果人们跟着愤怒也起来了。他们从心底里发出呼声:打死他!打死他!这呼声口口相传，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一个代表正义的人正站出来对一个邪恶的人宣战。为了正义宣战。这时我并不在乎孤立无援，我只想把难得嚼碎了的苹果咽下去，我的牙齿告诉我它辛辛苦苦把苹果嚼碎它的努力不能白费，要我快点把苹果咽下去。我为此做了很多努力，我伸长脖子，我用我无力的手去扳叉我喉咙的那只健壮的大手。最后我想站起来。我的腰本来就是直的只是因为我要捡地上的烂苹果吃而不得不得弯了下来，而现在面对一个正义的人向我宣战我必需重新把腰挺直。但这时我的左手同时也被压住了。我想站起来的图谋早就被识穿了。但我还是必须站起来。他不让我站起来。他一边使劲不让我站起来一边说，你还想挺直？你知道我们人类的老祖宗辛辛苦苦花了好几千年的功夫才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