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它黑房子。
因为它终日没有阳光，唯有寂寞与它同在。
古旧的雕花木床，素到苍白的帐子，灰蓝淡棕的旧褥子……黑房子中的一切与阳光无缘，只笼罩在深沉的暗色里。那个老人就半坐在床上，瘦小干瘪的身躯陷在被褥中，透过那扇窄窄的冰冷的门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外面阳光下的一切。
一个依偎着寂寞的老人……
接触到她目光中的无底的寂寞，我不敢停留，匆匆走过。然而那带着淡淡哀愁的双眼又无法让我忘记，我在她门前一次次徘徊，一次次假装无意地望进去，却在与她对视的一刹那低头远离。
她是我表哥的奶奶。
但她也曾是我的奶奶。在我的记忆中她始终是那个亲切地对我微笑，招呼我和她一起去采桑叶的老人。我跟在她颤颤巍巍的身影后，却未曾想到，有一日，她的腿疾会让她无法再走路。
只能深陷在那寂寞的黑房子里，远离阳光。
寂寞如影相随。
我徘徊了许久，甚至把可以说的话都排了一遍，却每次在那扇门前停住，在那条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前停住。明明是正月初三，阳光灿烂的欢喜日子，表哥家的客人也是熙熙攘攘，我却分明在那门口感觉到了一点侵肌的凉意。也许不是凉意，也许只是……害怕寂寞。
终于鼓起勇气踏入黑房子，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坐一会儿吧……”老人仿佛经久未修的机器，发声的零件也已老旧。
我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僵硬地绽开一个微笑，小心地坐在她床前的木椅上。在踏进黑房子之前，我设想了无数美好温馨的画面。例如坐在老人旁边，与她闲话家常；例如讲些有趣的事，让她苍老的脸上浮起笑容；甚至扶她下床，走出黑房子晒晒太阳。
可是踏进了黑房子，我才真正明白，在这种寂寞与阴暗渗入每一个空气分子的地方，我是无法如常的。因为我会害怕，害怕寂寞深入心中。
“你还记得我吗？”我努力微笑。
老人迟缓地点头，张开已经没牙的嘴问我上几年级了。
“高一了。”我回答。
然后便是令我无所适从的静寂。我偷偷抬眼看见老人呆滞无神的目光，心一凛，又急急低下头。黑房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滴答滴答的钟走的声音提醒我，时间在这里不是凝固不前的……
有客人要走了，来道别，也打破了静寂，“太太，我们走了啊。”
老人干皱的脸上浮起微笑，虽然下一刻便恢复了呆滞无神。接着又有客人来道别，陆陆续续，老人便一次次微笑，一次次在微笑之后变得落寞。我看着，只觉得一种无言的哀伤在心底弥漫。
终于又恢复了静寂。又只剩下滴答滴答的声音重复。
老人的声音缓缓地轻轻地响起，“都走了啊……”
我不敢看她寂寞的双目，只侧过头打量房间里的物件。一切都似乎蒙着淡淡的尘埃，时间流逝的痕迹在上面一览无余，尤其是……那悬着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那个年轻男子面容俊朗而苍白，没有一丝笑意。然而在那单调的黑白色中，我却蓦的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曾知道的——她的丈夫早逝……她曾经历经多少艰难，才终于将姨夫养大，看着他和姨母结婚？可如今，她却因为腿疾终日无法见阳光，失去了最简单的幸福。
似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在我耳边凝结。
我回头，望见老人注视我的目光，呆滞，无神，寂寞，哀伤……
“你是……”她有些木然着问。
我愕然，尴尬，但更多的……“我是平平呀，你不记得了？”我柔声说着，微笑。
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干皱的脸浮起微笑，“平平啊……”
看着她的微笑，我蓦的轻松起来，和她闲话。
“你都这么大了……那时侯你才一点点，跟着我去采桑叶。”她重复着着她已重复了几遍的话，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像是在诉说许多许多年前的幸福往事一般。
我没有打断她。我只是一遍一遍听着，一直听到眼眶湿润。我怕一打断她，一恢复静寂，那双饱经风霜与艰难的眼里，又会盛满寂寞哀伤。黑房子……也会归于阴暗。
走出黑房子的一刹那，阳光照在脸上，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黑房子外，余下的客人依旧欢笑谈天。黑房子里的寂寞于他们无关。
终究，是两个世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