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且而过，人行桥上，树影婆娑；斗角屋檐，蟹青瓦楞，青石路面——小城初现。
须寻那欸乃的声响，掠过摇橹船家，望见了灰白窗格的高墙。路中道的彩石子儿、女人脚穿的绣花鞋儿、娃娃脖颈的长命锁儿；三座永远不变，却又斑驳、沧桑的石桥。不可匆匆而过，无法回避、摆脱；且就遍寻雅致，且就缓缓感渲——

六月初晴的晌午。
木楼梯“咯吱、咯吱”微微作响。一只“观音手”，提着桃红绫裙摆踱步上楼。她抬升了气在胸前，不敢呼出，好似这样步子就轻了许多，只管一点一点踏在梯阶上。体态有些扭捏却不轻飘。戴着翠玉镯的右手不时摇几下团扇，忽又停住了，手指夹住扇柄双手靠耳后拢起了墨发。翠玉镯碰上耳垂上的玛瑙坠王从瑢作响。坠下的裙摆拖曳在梯阶上。过堂里传出人笑声，她敏感地立定身子，侧耳听着：
“哎呀，我说八婶，您可别再学了，快笑死我了。您这是亲眼瞧见还是听人说的？笑死人了。”圆阔小脸名唤齐珍的姑娘咧嘴“哈哈”笑。葱绿袖管伸出的粉细小手捂着肚子，笑得抖在椅上。人像是叉了气要从上面颤下来，定又觉得这样不淑女，要抽出手捂嘴的，一时忙不迭就先顾着笑了。
这声响彻在屋内，被墙壁一挡带了回音转折回来又四散开。
“我是没瞧见。光听就够乐人的了。再瞧见，不笑死了？”靠花架的胖女人胖手捏针，往头皮上揩了两下，垂直扎进绣绢绣起来。额上皱纹是展开了，眯眼笑又把昏黄眼周的鱼尾纹横七竖八的带出，让人分不清是肉多勒出的道道还是什么。风华消逝，年轻时的模样丝毫没了影子。
“唉，别是自己嫁不了好人家，看见别人进了门，就嫉妒了吧。”异样的女人声，打破了刚才的“哈哈”笑。
“呦？谁在那儿胡搭腔呀？嗬，我当谁呢，是咱‘庞格格’呀。怨不得那么狐媚怪调的。呦！啧啧，瞧瞧，瞧瞧。”八婶离了绷架，叉腰对着她道：“格格呀，你怎个躲在这儿，做绣女嘞？怎个不在家，过贵小姐日子呢？唉。瞧我这脑子，哪还有什么家呀。大清国早就灰飞烟灭了。要算家……对呀，你怎个也不回你那小尼姑庵了呢？俗尘抛不开，就改名换姓，跑这儿穷酸摆谱。什－么－东－西！”胖女人得意的啐了口唾沫，坐回绣墩挑战的看着她，见她没反映不甘心得又继续道：“别以为平时姑娘们叫你几声‘庞格格’，就给脸不要脸了。那是姑娘们可怜你，也不照镜子瞧瞧你自己。再说了，这年头，谁知道你是什么来路？也就云姑娘心软，搁不住你那‘鬼脸’妈的软磨硬泡，给你碗饭吃。谁成想，现这些人倒吃起你的气来了。不是个东西！”胖女人两眼瞪着身着花绉衣裙、瓜子脸的漂亮姐儿。
漂亮姐儿正不紧不慢织绣着，白净脸上不见一丝尴尬。全然不像骂的是她。眼瞧着绣着的花饰，针穿下去绢下的手又将针线穿上来，娴熟、优美，活脱脱似画上的仙子翩然而落，只是“仙子”嘴边忽挤出了三字：“下贱人！”
“什么？”胖女人脸气得有些变形，“你说谁是‘下贱人’那？”一个箭步，手拨开隔着的绷架要上前干上一架。仔细儿与齐珍慌忙上前拦住她。“别拦我！我今天，非得灭灭她的嚣张气。自己眼馋了吧，拿屎盆子往这大姑娘小姐们头上扣。别拦我！……”双手像河蟹的两只大夹子在空中抓舞着，要掴她一掌，只是隔着两人动弹不得。
“都给我停手！——”“观音手”已立在门廊边。从蓝绸半袖短衣下伸出的左手，弯腰拣起滚落在地上的绣线团。蹙起眉，胡乱摇着团扇。环视着这一切。“仔细儿，这是怎么回事？”目光落在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身上。姑娘身后垂着辫子，鹅蛋脸透着白嫩，未施粉黛却娥眉娟秀。刚刚，她正与齐珍拦着八婶。这呼的一声喊，都停住了不动的立在那儿。
“云姐，您……您来了。您坐这儿，我去给您端茶来。”小丫头有些乱的要跑到内屋沏茶。
“站住——”声落，小丫头的步子也停了。“先说明白，别来这些俗套的礼……朵雨轩向来是个清静地。今天是怎么了？”她走到摆着绣片的桌子边，拿起一面“从这儿出的绣品，历来是朝廷的贡品。这儿的绣女也是各顶各的大家闺秀。刺绣就讲究个‘静’。声静、身静、心静。你们是哪一个静了？”四人都不做答。
云姐坐在了仔细儿给她搬来的藤椅上。看着四人继续道：“虽说这改了朝代，成了民国。绣房也从京城搬回了苏州。但这朵雨轩的规矩却依然不变！谁心气儿高了，腻了烦了，立马可以走人决不强求！我付上两月的工钱，省得末了，说这朵雨轩不通人情……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想在这儿做下去，就得守规矩。少在这儿扯婆妈的闲事。否则，你不愿走，别怪我云姐不客气，赶人啦！”她把绣片往桌上一搁，开始胡乱摇着团扇。两只杏眼怒视着面前的几人。对着的绷架正是八婶推开的那只，绢面上临摹拓下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只把画中执缰绳的仕女绣出了一个头，突兀得像白云里还没来得及现出全身的仙人。只飘渺露出盘发扎髻肥的脸。绣花针扎在她鼻梁处像在针灸。曼云向来不喜欢绣女们胡乱把针扎在未完工的绣面上。她定的规矩是：每次绣完一处就把它扎在一个小水红荷包上，扎几只没有关系，她自己那只就像刺猬。扎针这一点八婶就犯了规矩，绷架被她推得歪歪扭扭，更是一大忌。八婶不能因为她资格老就胡来。“八婶，你是轩里的老绣女了，我还要叫您一声师傅呢。这儿的规矩你该知道。怎么？今天这是……”曼云忍不了，没好气的开了口。“哎呦，云姑娘。您这不是挤兑我吗？师傅？我可配不上。谁不知道您云姑娘的织绣，那是十指春风、龙腾凤舞的。什么事物在您手中那针线一出，都变的活灵活现的了。都说您哪，是再世的七仙女。这不，前两天东头的刘姨还说……”“好了，够了。少往我脸上‘贴金’……说，是怎么回事？”曼云打断了八婶的话。
八婶见是云姑娘来了，早已放下抓舞的双手，恭敬的立在旁边，现被她一打断显得有些尴尬了。
“说吧……”曼云从腋下帛出藕荷手绢，点拭着额头与嘴角，看着八婶。
“云姑娘，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以前咱轩里出去的彩姻，高颧骨的那个。前两天嫁到邻镇‘沈财爷’家了。这不正说着她了吗，您……您恰巧就来了……”八婶低垂着头，拉回了刚才被自己推开的绷架。
“噢？彩姻嫁到了‘沈财爷’家？我怎么没听说？可惜呀，没讨杯喜酒喝。彩姻也是，这撞头彩的喜事，也不回来说说，毕竟